宫伟镠幼年勤奋求学,直至中进士前的生活都是很平静的。入仕不到一年,又逢明清易代,宫氏不事二主,隐居故乡生活。由此,成就了他对地方文化的重要贡献。
新版宫氏手书格言《紫阳遗墨》书影 杜光先手录宫氏格言 “人文双鉴”。 春雨草堂解放后扩建为泰山公园。图为解放初的泰山公园内景。 宫伟镠《微尚录存》书影(《海陵丛刻》本) 《宫氏族谱》先正格言
明末清初名士宫伟镠(下) 武维春
宫伟镠与泰州地方志
明亡后,宫伟镠不出任清朝官吏,回到泰州,他将大量时间用在地方文化事业上。他对地方志的贡献主要是两方面,一是他保存过今天已经散佚的方志,并留下有用资料;二是他自己亲自撰写过方志书,这就是现在我们所见到的《微尚录存》,亦即《康熙泰州志稿》。
泰州历史上的修志工作可以上溯到宋代,当时共有两部地方志面世,但现在已经散佚,我们看不到真本面貌了。所幸的是宫伟镠曾见过《淳祐吴陵志》,据地方史专家刘永耀考订,宫氏曾引用10多条资料,并注明“依宋志订”、“按宋志载”字样,这对我们稽考原志很有价值。据宫氏记载,他家藏的宋抄本吴陵志,是从外曾祖周氏家得到的,这可谓流传有序。
明代正德、嘉靖两部泰州志佚稿,现在只有从宫伟镠的记载中能了解一些信息。《正德泰州志稿》在清初已佚,宫的好友、兴化陆廷抡从书肆中得到《嘉靖泰州志》,发现上面记载《正德泰州志稿》为乡贤储巏、全英所编,这是储巏对泰州文化的重要贡献。后来陈琦修《嘉靖泰州志》就引用了前志的材料以及宋志的材料。由于陆氏得到嘉靖志,他和宫氏著书时多有参考,因此,尽管原志书散佚,所载的史实基本还是流传了下来。
宫氏修的《康熙泰州志稿》(《微尚录存》)收入《海陵丛刻》。《退庵笔记》中有《陆志》一篇,说兴化陆廷抡入清后不肯应试,泰州富室王姓(兴化人)聘陆氏到他家中讲课,陆数年不出王氏家门,泰州人一般不认识他。一次总督檄文泰州逮捕王氏,他逃跑了,州隶将陆廷抡逮捕作为交差。押送途中,进士张桐轩见廷抡面无戚容,随时讯问,确信此事与廷抡无关。张即命州隶为他解去铁索,将廷抡送到宫伟镠家居住,然后谒见州牧。州牧重责州隶后,到宫家与廷抡相见,谈文论史极为投机。其时州牧正聘请邑绅开局修志,志局设于宫家北园。宫邀请陆参与,陆答应了,但预先声明两点,一是平时不与州牧见面,二是志书修成后不留自己的姓名。看来这部书是陆氏配合宫氏共同完成的,现在我们看到的《微尚录存》署宫伟镠原著,他的儿子宫梦仁校订。
宫氏认为泰州以“形胜”,他说“望海楼、南山寺塔、钟鼓二楼、光孝禅院诸处,悉无不坡起冈萦,风回水聚”,正是形胜的好风水,带来了人文的兴旺。在宫氏看来,“州固以山川胜,山川尤以人胜也。”出人才是最重要的,这是宫氏理念的高明之处。
宫伟镠在书中还写了《艺事柳逢春列传》,这是记述柳敬亭活动的重要资料。他记叙乡贤储巏为毘陵人,宋元徙吴陵;句容崇明寺为李春芳读书处;另所记吴甡的情况也弥足珍贵。民国年间韩国钧编《海陵丛刻》,对宫氏的书极为重视,他作跋称宫氏“于乡土、形胜、风俗、水利、钱粮、秩官、人物极为注念,举平日胸臆之所欲发者,悉取而论次之,而一本于忠厚之意。其于远也,多准之宋志,故其言核,其于近也,又皆出于耳闻目见,故其义深……虽残珪断璧,要与导谀贡媚、不关性情学术者异矣”。这段评述概括性强,是宫氏作品的权威论定。
圌山与故国之思
在清代,不少文士是直接参加反清复明斗争的,也有人在诗文中反映自己的故国之思,虽然这种反抗是间接的,但还是遭到清廷的查禁,许多书被列为禁书。《庭闻州世说》是一部地方文献,记叙泰州的掌故,但宫氏别有深意地写了圌山,他说“圌山在大江之南,属江阴州,然泰州与江阴相值,圌山出云,泰州未尝不雨”。宫氏为何对位于镇江和江阴之间的圌山大书一笔?宫氏是文士,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抗清斗争,但他对反清复明是持同情态度的。我在上篇引用的宫诗《春客长干,王元倬招集陈阶六寓园,时寇白门在座》有这样一句“相逢击筑吹箫士,握手离亭仔细看”, 这里是用的高渐离击筑的典故,荆轲在易水边唱“风萧萧兮易水寒”的时候,好友高渐离亲自击筑。荆轲刺秦王未遂,但他是一个失败的英雄。由此诗句我们可以看出宫氏对遗民中复明志士的深厚同情。
江阴是抗清的名城,清初强迫汉族人模仿满族人剃发,遭到汉族人的反对,其中阎应元领导的江阴保卫战,是当时抗清的著名事件。再则,顺治十七年(1660)郑成功、张煌言从海上攻入长江口有关,当年郑、张通过圌山要隘后,发过一篇檄文,响应者甚多,张煌言《师次圌山》有“十年父老见旌旗”句,使圌山名震清廷,激起了人们“反清复明”的情绪。后来退兵后,清政府对镇江的名门灭了83户,使士人谈虎色变,怕说圌山。宫伟镠在这里大说圌山绝非偶然,是对江阴这一抗清名城的向往和呼应。若干年后,宫氏后人宫元溱写过一首竹枝词,诗中有云“趁兴登高多得伴,泰山顶上望圌山。”他的诗句就没有对明王朝的思念之情了。同是写圌山,意义大不相同,读者须细心体会。
宫伟镠的故国之思,还可以从他和兴化李清共同删定明代杨慎的弹词《历代史略十段锦》为《史略词话》中看出来。他们两人都是不与清政府合作的名士,他们编书,有所寄托,因为对明王朝有感情,故借书抒怀,寄托兴亡之感。易代之际往往是这样,前辈人是不和新朝合作的,但他们的后代就不一样了,总需要有生活出路,后代还要求取功名。其时新政权已经完全巩固,像宫伟镠的儿子宫梦仁,李清的儿子李柟也都出仕清廷了。
春雨草堂的文化意义
春雨草堂
春雨草堂在清初的泰州,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化意义,这里是名士的会聚之所。来春雨草堂的名士很多,仅收入泰州地方志的就有龚鼎孳、宋琬、周亮工、王士禄、邓汉仪、宗元鼎等,他们都是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。宫氏回泰州时,龚鼎孳和宋琬分别作有《送宫紫阳归海陵二首》,龚氏为江左三大家之一,他诗中有“时运有往复,杰士宁长贫?”这里的“贫”,当然不是穷得没有饭吃,而是有没有官做。事实上,宫氏和龚氏分别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。宋琬是清初著名诗人,与施闰章齐名,人称南施北宋,他出言谨慎,诗中说“君子秉遐思,翱翔慎所托”,他认为出仕与否,是要慎重选择的。邓汉仪诗中多首写到宫伟镠,如宫氏将自己的《采山外纪》等作品赠邓氏时,邓氏作诗致谢,诗中有“东山歌妓散,北海酒樽寒”。看来宫氏的生活是很清贫的。苏州的友人来泰州,也问起宫氏的情况,邓说及“病里强微酡”,看来宫氏身体一直不是很好。但他的创作热情仍是高涨的,宫氏创作的作品不少,只是未能全部整理出版,好多只能在图书馆收藏而已。
和宫伟镠同年考中进士的张恂和吕潜与泰州关系很密切。吕潜可谓诗书画三绝,他是四川人,侨居泰州,之所以选择泰州定居,与他和宫伟镠的同年关系很重要。宫的好友陆廷抡《吕半隐怀归草堂诗序》对吕潜诗有精彩评论。黄宾虹曾经赞扬吕潜“先生文章气节,彪炳宇宙”。学界认为明末清初吕潜、 唐甄、费密三人是蜀中(指整个四川)最有学问的人物,而费、吕两人都长期在泰州生活,这说明泰州当时的环境是适合文化人生存的,特别是春雨草堂,为他们提供了一块好的栖息地。
张恂的作品我们难得看到,可珍贵的是蔡澧泉生前藏有一帧扇面,是张恂写给宫伟镠的,时间是顺治六年(1649),其中有句云“风雅兴方隅,其间必有光。海陵文鼎盛,实繇吾紫玄。摇笔惊河汉,立言酣简编……”这不是虚夸,海陵风雅确实与宫氏有不可分割的联系,不仅是宫伟镠本人,也包括他的后代,这与他开风气之先密不可分。
诗中还说宫氏“飞栖寻故榆,岂为安巢还。”他并不是回到家乡寻找安乐窝,而实在是形势苍黄,使他不得不采取独善其身的办法来处世。诗中还强调了宫氏的“贞以坚”。写诗的地点就在春雨草堂,几位友人共同作了“五君咏”,张恂称几位好友是“言同道合”,看来他们都是忠臣不事二主之士。
“桃都漫士”宫伟镠
春雨草堂在现在的泰山公园岳墩脚下,大约相当于临湖禅院的位置,公园现在很靓,但在古代只能说是有野趣,我看到解放初期公园的照片,显得颇为荒芜的样子,更别说清初了。邓汉仪有多首诗赠宫氏,其诗中用“荒松菊”来形容,又用倪瓒的画形容,都是突出的野逸。邓氏诗问宫伟镠,“我欲辋川寻胜事,王维清兴近如何?”这里邓以王维比宫氏(辋川是王维的私家园林),自己想到春雨草堂拜访,问问宫氏近况如何?可见他们交谊颇深。春雨草堂的小西湖畔栽的桃树很多,架桥建亭,每当桃花盛开之际,宫氏经常在其中徜徉观赏,吟诗作赋,聚会好友,人们给他起了一个“桃都漫士”的雅号。
甲寅年(1674)宫氏64岁,他为草堂写了一首诗,内容是:
十亩方塘跨两桥,
桥边红杏恰相招。
篮舆玩世山椒曲,
画舫怀人水面骄。
列坐流觞忘魏晋,
停桡得径问渔樵。
右军金谷徒优劣,
应有豪吟慰寂寥。
这是他晚年心境的重要记述,春雨草堂对他而言,就像兰亭修禊一样,是士人的心灵鸡汤,也是自己生命的一种表达形式。宫伟镠大部分著作都在这里脱稿,因此他将自己的作品命名为《春雨草堂集》。
春雨草堂图
道光《泰州志》对春雨草堂有简略的记载,称它“在城西小西湖旁,宫伟镠筑,取州志八景泰阜晴云、西湖春雨意为名,其子梦仁归田后复加修葺,擅林亭池馆之胜,国初诸名流多觞咏于此,今则蔓草荒陂,仅存废址而已”。 我阅读宫氏后人的诗,发现并非到道光前夕才成废址,而是宫梦仁身后不久就已经变得荒凉了。宫雝曾写过一首诗,感叹“先人卜筑此园林”。但他当时看到的情景是“香草美人空怅望,桃花流水渐销沉。伤心遗迹无人问,一树斜阳噪暮禽”。前句下还加了一个注,称“园有香草亭,美人之居”更增添了沧桑之感。宫雝大约逝世于乾隆元年,他的诗对我们考察春雨草堂的兴废很有参考价值。
光绪末年,浙江山阴的朱枚任职泰州,他将春雨草堂重新修葺一番,恢复了往昔的格局。后来的官员又陆续在湖边增加了几个亭子,这就构成后来泰山公园的雏形了。当时有三个亭子分别命名为憩亭、望岳亭、宿影亭。
宫氏家庭的教育理念
宫氏家族,人丁兴旺,才俊辈出。《退庵笔记》有一篇是“宫氏四世进士”,说宫家四代人中连续出了五个进士,三个翰林,这在全国是屈指可数的。清初泰州名士王鞠劬说“吾家安得有世袭进士,惟宫氏足以当之”。这其中奥秘何在?首先与其良好的教育理念有关。
宫伟镠写的《重订安定讲堂序》可见他对教育的重视。我看到乡贤杜光先抄的“人文双鉴”就是选自宫氏的家族名言。“人文双鉴”顾名思义就是为人之道和作文之道,谈做人时,摘录了这样一段话:
论理要精详,论事要剀切,论人须带二三分浑厚,若切中人情,人必难堪,故君子不尽人之情,不尽人之过,非直远怨,亦以留人掩饰之端,触人悔悟之机,养人体面之余,亦天地涵蓄之气也。
康熙年间李善树说这些语录是“宫定山(梦仁,伟镠之子)先生屏障间格言”,为宫家世代相传。这则是讲待人要宽厚,要给人留面子。在生活中,对他人有宽容心是很必要的。既然这类话写在屏障、案头,可见是熟读的座右铭。其他朋友加以转录,看来也是很欣赏这类格言的,并以之作为行为准则。
《宫氏族谱》先正格言
《宫氏族谱》中有族训列在卷首,如家族特别强调“训以成人之道,俾见善必从,闻过必改,为子孝,为臣忠,为兄弟友,不得游佚、酗酒、赌博……”另外还专门列了《先正格言》,“先正”指前代的贤臣,宫家引用的如东汉马援的不要随便议论别人;诸葛亮的“静以修身,俭以养德”;司马光的“事无大小,毋得专行”,这些都是对家族成员进行教育的有益格言。
还有一件趣事,宫伟镠字紫阳,和南宋大儒朱熹的别号相同,有时人们易将两者混淆。最近江西沿山县将《紫阳遗墨》很考究地线装出版,作为党风廉政教材,其介绍中称“上饶县令曹人杰收集朱熹楷书所编四言《训士箴》”,其实《紫阳遗墨》解放前就出版过,现在算是重印,字乃宫伟镠所书,并非朱熹。宫氏喜欢写一些格言,《紫阳遗墨》仅是其中之一。
来源:泰州晚报 地址:http://sz.tznews.cn/tzwb/html/2012-01/01/content_11344.ht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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