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
宫伟镠像
宫氏用“春雨草堂”印鉴
清代宫伟镠诗歌手抄本
明末清初名士宫伟镠(上)
武维春
澳大利亚的安东篱女士是研究江南文化的专家,她认为宫伟镠在明亡后不担任新政权的职务,回到家乡泰州,符合“忠臣不事二主”的伦理训诫,是地方史上值得一书的对象。今年是宫伟镠诞辰四百周年,撰此文以为纪念。
1643年,在历史上只是一个普通年份,但对32岁的宫伟镠却有着特别的意义,这年他考中进士,揭开了人生的重要一页,而这年泰州考中进士的仅宫氏一人。
宫伟镠(1611—1680),字紫阳、紫玄,和扬州地区其他四位进士不同的是他没有到外地做官,而是留在京师的翰林院任职,这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。可是不到一年,李自成打进北京,崇祯皇帝被迫自杀,这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大事变,而宫伟镠正是这场事变的目击者。不久李自成战败,清王朝建立,但宫氏不愿接受清廷的任命,回到泰州,并过起了隐居生活。宫氏专门建起了一处书房,这就是位于今泰山公园内的春雨草堂。在几十年的时间里,草堂曾是遗民的聚会之所,像冒襄、费密、周亮工等名士都曾去草堂拜访过宫伟镠。
求学生涯
泰州博物馆收藏有一幅《行乐图》,上面是宫伟镠像和一篇《太史公自叙》,此画曾经蔡礼泉收藏。我没有看到原作,从照片看,并不见“行乐图”字样,不了解定画的名称的依据。什么才是乐?宫氏的乐并不是一般人认为的酒色之好。读其自叙我想到高邮王氏说的,生平读书最乐。画面上的自叙主要讲了幼年的求学和自己的身世,是宫氏晚年之作。
宫伟镠中进士前的生活是很清贫的,他说:“衣无完纫,食无兼味……内辞家人父子之欢,外绝时序燕游之戏。每夜坐必至五鼓鸡鸣日出,仓皇就枕,鼻息未酣,寻复惊起。”到了夏天也没有条件挂蚊帐,当春雨连绵的时候,屋漏得床单都湿了,这一切困难都只有默默忍受。可谓一心志在圣贤。宫家几代单传,做母亲的爱惜儿子的身体,规定儿子读书不能超过半夜,但宫氏读到尽兴处,哪里还会考虑时间呢。这种情况下,母亲有时将灯藏到床下,儿子还是找了出来,继续苦读。伟镠不到30岁时,原来炯炯有神的双眼就像时有云翳,这肯定是与用眼过度有关了。由于他的刻苦读书,一般的书籍和老师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需要,他在向更深层次迈进。他说当时自己的读书情况是:“虽有图史,我之求,彼之所略;虽有师友,我之所叩,彼之所穷也。”这可谓王国维读书境界中的“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。他追求的文字风格是“质而能文,详而得体”。
由于长期的熬夜,宫伟镠的身体状况变差,他感叹当时“病笃且危,求为寻常无闻之人不可得矣”。人生就是这样,读书本是为了功名,但有了功名之后就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发生了,如宫氏所叙“自此以后官职之高下,宦况之升沉,皆非余所得而自主者也”。
记述宫伟镠行状的这幅《行乐图》在宫氏家中珍藏了300年。1953年的一天,宫氏后裔可能因为生活困难或别的原因,将图出售给藏家蔡礼泉,又过了若干年,蔡氏将图捐给泰州博物馆。
内心之痛
宫伟镠考中进士后,在京城任职不足一年,就遇上明王朝覆灭,人生的瞬息辉煌成为永久的记忆。据《泰州宫氏族谱》记载,他在北京是做崇祯儿子的“讲官”,但未就。这是一个清要之职,说明皇帝很信任他。据宫氏的后裔宫玉根告诉我,宫氏世代口传的史实是宫伟镠曾做崇祯第三子永王的老师,因明清易代情况复杂,族谱不便多记述,所以称“未就”。这种情况很有可能,因清初康熙曾表示要优抚崇祯之子,但崇祯的儿子真的出现时,康熙又让人说这是假皇子,而将之杀死。谁说是真的就杀头,也就是以真当假而杀绝,不留后患。宫氏家族为了可能出现的麻烦,而将真事隐去,“未就”云云也就不难理解了。
宫伟镠在《有怀陈太仆》诗中简述了那个天崩地裂的时刻,“甲申正三月,风沙变朝昏。君为长安游,顾我长安门……”李自成入北京、崇祯自杀是甲申年(1644)三月十九日,诗中“长安”借指京城的住处。崇祯自杀前不久宫、陈两位还在京城相遇过,他们对明王朝记忆犹新。宫表示“一别承明庐,畜德在家园”,诗中“承明庐”是指在朝大臣休息的地方,既然崇祯已死,他只有离开朝廷,返回家园。这首诗反映出他对明王朝的眷念和归隐家园的坚定决心。
离开承明庐,是他心中的痛,也构成他诗歌创作的特别意象。他在另一首诗中说“青枫白雁晚塘余,忆别承明第几庐?几上仅存高士传,桥边半筑野人居……”归隐田园与在朝任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,在朝他是积极进取的精神风貌,归隐则要借酒消愁了。宫伟镠回到泰州后,建起了春雨草堂作为自己的读书和修身养性之所。知州田雪龛来看望他,酒酣之际,不禁长叹。宫氏赋诗曰:“每怪古人好饮酒,岁月销磨十八九。一从解带憩山阿,刘伶教子真吾友。”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,也是传说中的酒仙。宫氏由积极用世时的不愿饮酒消磨岁月到学刘伶的饮酒,这是巨大的内心矛盾所致。用李白的诗来形容是“举杯消愁愁更愁”,但又有什么解脱方法呢?
知州田氏和他比较投缘,可谓相知。顺便交待一下,田雪龛为官泰州,是一位清官,他离任后没有差旅费回家,诗人黄仙裳和他相熟,黄刚从外地回来身上有20两银子,他没有回家就直接到田雪龛那里给他10两作差旅费,以解燃眉之急。后来黄告诉别人,其时他家里很缺钱用,如果先回家就没有银子资助田某了。这真是古人之间的君子之交了。
诗人情境
明清改朝换代之后,有些士子坚决不与新王朝合作,而采取独善其身的处世态度。不过,与新朝对抗是有危险的,如果你没有摆得上台面的理由,还可能惹来杀身之祸,因此有些人就佯狂来发泄内心的郁闷。遗民(一是指亡国的百姓,二是指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的人)是当时的一个特殊现象,宫伟镠是不与新朝合作的,闲云野鹤,偶尔写点诗打发时光,所以很多遗民诗人就成了他的好朋友,如冒襄、费密、王元倬等人都是。
王元倬是金陵的遗民,也是名士屈大均的朋友,他在每年三月十九日,也就是崇祯去世的日子,在南京家中设祭。因为相同的政治情怀,宫氏和他走得很近。宫氏有一首诗是《春客长干,王元倬招集陈阶六寓园,时寇白门在座》:
子夜层楼悄梦寒,一春心事向人难。
才非救世官多误,客有闲愁吟未安。
腰带半同青鸟瘦,泪珠时共美人弹。
相逢击筑吹箫士,握手离亭仔细看。
这是一个令人感伤的场面,本来名士相聚,又有寇白门这样才色双全的美女在旁边,应该是快乐的时刻,但他们的聚会却是黯然神伤,春天的心事无法向人言说。崇祯的自杀,明朝的灭亡,改变了包括他们在内的很多人的命运。当他们相遇时,不免潸然泪下。
诗中陈阶六的生平事迹不得其详,宋琬有一首题陈阶六小像的诗云:“醇酒美人堪送老,唯君能学信陵君。”信陵君指魏无忌,曾挽救魏国的危局,宋琬以信陵君比陈氏,说明他也是遗民中的忠诚之士。他们本来是想为国家效力的,做遗民隐居乃是迫不得已,正如宫伟镠在另一首诗中说的“可有余春留胜地,却教斯世署遗民”。
寇白门为秦淮八艳之一,也和明宗室有牵连,她原是保国公朱国弼的小妾。寇氏的风流美貌自不必说,她还是才女,能做诗并自己谱曲,又能画兰花,18岁时被朱国弼买下,金屋藏娇。据《板桥杂记》记载,李自成攻陷北京后,保国公投降,家产被没收,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。这时寇白门将平时的积蓄拿出来为他们赎身。不久她自己骑着马和一个婢女一起回到南京,被人们称为女侠。她在南京和很多文人骚客相来往,酒酣之际,或歌或哭,大有美人迟暮、红豆飘零之感。如此说来,寇氏并不仅仅是一名歌伎,她和文士相遇秦淮河畔,抚今追昔,颇有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之憾。难怪宫伟镠深慨“泪珠时共美人弹”。
心志未变
宫伟镠和龚鼎孳(字芝麓)互有往来,关系还可以。龚氏是名士,也是清初最著名的诗人之一,他和钱谦益、吴伟业并称江左三大家,可见文名之显赫。明亡后他们有一次会晤,而且留下了诗篇,这就是《龚芝麓前辈招饮水阁》。原诗是:
旧京芳树自何年,客梦平芜岁序迁。
遂有好怀凭蕙叶,时移清影付花笺。
千秋抗疏严梼杌,一夜吹箫泣杜鹃。
遮莫彩云容易散,迟君同上若耶船。
诗题称龚氏为“前辈”,其实龚氏生于1615年,小于宫氏四岁,但为何以前辈相称呢?原因是古人按考中进士的时间来论资格,龚氏是崇祯七年(1634)进士,早于宫伟镠九年,故称前辈。
诗中颈联是对龚氏的誉扬,龚氏在朝廷任职时,先后弹劾多名权贵,其时势头很健。但明亡后,龚的气节不佳,人们说他“闯(指闯王李自成)来则降闯,满来则降满”。李自成陷北京后,他就投降李自成;满族掌权后,他又服务于清王朝。明朝官员有些为明亡而自杀身殉,龚氏自然不会这样,他说:“我愿欲死,奈小妾不肯何?”这里“小妾”指顾媚(横波夫人),顾媚原是秦淮八艳之一,嫁给龚氏后被封为“一品夫人”,因此在秦淮八艳中她是身份最高的了。龚氏此语将自己的名节有亏推给了自己爱着的女人,或者说他为了爱顾媚而不得不苟活下来。其人品之欠缺显而易见。
同时代的人孙垍龄上疏很不客气地说龚鼎孳是“明朝罪人,流贼(指李自成)御史”,又称清朝廷给予他优厚的待遇,也没有听说他为公尽力,以答谢朝廷的厚恩,只知道饮酒醉歌,买多少奇珍异宝来取得顾媚欢心,父母妻子置之度外,听到父亲的死讯,仍歌饮流连。可见他在气节上是为时人诟病的。
宫氏称龚鼎孳为前辈,是从中进士的辈分而言。后世论他们两人,从文学成就看,龚氏领先;从气节看,宫伟镠令人尊敬。龚氏生前还算荣耀,身后重重地摔了下来,不光彩地成为皇帝钦定的贰臣。
宫伟镠校《杨升庵史略词话》
乾隆四十一年,皇帝命人编列传专门设立贰臣传,将降清的明朝官员列入其中,而对于当年抗清的人则称为忠臣,原因在于这时政权已经稳定。乾隆说:“我朝定鼎前后……望风归降,及时自不得不加以录用,以靖人心而明顺逆。今事后平情而论,若而人者,皆以胜国臣僚,乃遭际时艰,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,辄畏死幸生,靦颜降附,岂得复谓之完人?”这段话很厉害,为很多名臣定了性,其中为我们熟悉的钱谦益、龚鼎孳都是钦定的贰臣。其实龚氏不仅做了一次贰臣,而是做了两次贰臣,用乾隆的标准看,这样的人是“为清流所不齿”。 贰臣传分甲乙两编,对清朝有贡献的列在甲编,被认为毫无建树的人列在乙编,龚氏在乙编的末位,这简直将龚氏贬到底了。
康熙晚年曾谈过自己夺得天下的正义性,他说,“自古得天下之正,莫如我朝。太祖太宗,初无取天下之心……剪灭闯寇(指李自成),入承大统。”现在我们认为是清朝取代了明朝,当时的正统口径是李自成灭亡了明朝,清朝灭了李自成,从而坐上皇帝宝座。
几百年后我们看前朝事,明朝享国200多年,待士子、大臣也很刻薄,并无多少善政可言,但面对改朝换代,遗民不屈服于异族的暴虐,以复国为念,这个时期最有时代精神的就是遗民诗歌。可惜后代的文学史对此注意不够,往往只将笔墨落在少数名家身上,对宫伟镠等人则关注不够。
来源:泰州晚报 地址:http://sz.tznews.cn/tzwb/html/2011-12/25/content_9494.htm
|
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
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,没有帐号?立即注册
x
|